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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栖身的小木屋蹲伏在群山的腹部,如同某种不起眼的山岩,被时光和风雨侵蚀得斑驳暗沉。晨光总是吝啬地只从东面那道裂开的门缝里挤进来,劈开满屋滞重的黑暗与尘烟的味道,也劈开了我混混沌沌的梦境。我猛地坐起,胸腔里还回响着梦中那英国商船底舱令人窒息的海水与汗水交织的污浊气浪、铁链在地面摩擦拖拽的刺耳尖响,还有那如同深渊里爬出来的、绝望中濒死的呼号。每一次醒来,这种窒息感都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破旧帆布。
身旁的动静轻得像落叶触地,带着一点未散的温热。小蝶已经蜷缩着坐起,朦胧的晨光柔柔勾勒出她单薄纤细的脊背轮廓——那曲线几乎脆弱得令人心颤。自从那天在血雨腥风中、在死亡边缘将她从英国商船如同地狱囚笼般的地牢里奋力拖拽上岸,我甚至还未及仔细看清她的面容,就被命运的巨浪推卷到了这座藏身山坳的木屋中来。她总是默默无声地蜷缩在被褥角落,如同惊骇后的幼兽。然而她的眼睛,那双初看如同受惊小鹿般黑亮清澈的眼睛,深处却蕴蓄着某种幽潭似的东西,深不见底,映不进多少天光。仿佛昨夜梦魇的阴影并未完全在她瞳孔里散去,它们潜伏着,沉淀着,成为潭底无法搅动的淤泥。
“醒了?”我坐起身的动作牵动了旧伤,肋骨下传来熟悉的闷痛。
她转过脸,凌乱的乌黑发丝粘在腮边,眼珠确实沉黑如深潭,幽暗中浮光微动——那里面映着一线微弱晨曦和我模糊的侧影。小蝶点了点头,依旧是不言不语,双手慢慢扒开堆叠在身上带着潮气的厚棉被褥,像破开一层厚重的茧。
灶间的烟火在陈婆子那双干瘪如枯枝的手下缓缓升腾起来。她是我能找到的、离这半山腰最近的住户了。稀薄的白雾带着湿润暖意飘入堂屋。陈婆子将熬得稀烂的包谷碎粥和一小碟霉干得发黑的咸菜推到桌上,浑浊的眼睛几乎眯成一线缝隙,却分明流露出某种窥探的神色,无声地扫过我和小蝶之间狭窄的距离。
“后生,”她用那粗糙的手指戳了戳桌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同吃同住?可莫坏了山里的规矩。”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我端起粗糙得像砂砾的陶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砺碗壁直钻入骨髓深处,仿佛能炙烤焦灼的灵魂。“她是我妹子。”话语和米汤一起灌了下去,粗涩滚烫。
陈婆子嘴角咧了一下,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喉咙深处发出模糊嘶哑的、近乎嘲弄意味的笑声。碗中氤氲的热气缭绕上升,小蝶默然低头,脸几乎埋在碗口边缘翻腾的热汽里,我窥不清她的神色。只有她捏着碗沿的几根手指,指关节绷得发白,微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着。那片阴影般的沉默弥散在窄小的空间里,连空气似乎都被压抑拉扯得稀薄了。
我背上那把磨得锋利、边缘闪着寒光的砍山刀。小蝶一言不发,只是紧紧跟随着我跨出门。屋后那片林子,仿佛一夜之间被秋天最浓酽的颜料泼透了,深深浅浅的红、铺天盖地的黄,在清晨冷冽的风里燃烧般摇曳,每一片绚烂都透着即将终结的死寂。枯叶无声地飘坠,堆叠在脚下,厚而松软,每一步落下都深深陷没,发出沙沙的低语,像无数沉睡的灵魂在窃窃私语。冷意从脚跟一直蔓延到脊椎深处。
我将利刃深深砍进一根倒伏树干朽烂的躯壳之中,木屑立刻像泪水般迸溅,带着腐烂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弥漫开来。小蝶并没有立即去收集散落的碎柴。她只是静静地立在几步开外浓密的树影底下,像是溶进了那片带着森冷气息的阴影深处。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越过眼前狰狞虬结的枝干,投向山下被云雾缭绕、曲折得如同巨蛇般通向远方山口的、若隐若现的泥泞山路。那眼神空茫而遥远,仿佛穿透了山林的屏障,凝固在某个不为我所知的、世间的尽头。
“……想什么呢?”我的询问伴随着又一声沉闷的劈砍声响起,震落了树梢的几滴晨露,冰冷地砸进我的脖颈。
像被无形的鞭子轻微抽打了一下,小蝶微微一颤,倏地收回了视线。长而密的眼睫垂了下来,遮住那双深得望不见底的眼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披在肩头的、我那件宽大得过分的外套边缘。“冷,”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的尾音,散落在簌簌落叶声中,几乎被风声湮没,“山上……风大。”那裹住单薄身躯的外套将她埋得几乎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在飘飞的枯叶与秋寒的风里微微瑟缩着。
日复一日,晨曦穿透雾气,光线在劈砍柴刀的寒刃上跃动、消逝;暮光沉入幽谷,灶膛的火苗吞吐着我们奔波后疲惫的影子。小蝶总是沉默着,手脚麻利地燃起灶火,舀米加水,偶尔被突然升腾的浓烟呛出短促的咳嗽声,那声音脆弱得像风中即将断裂的丝线。暮色里,当柴火劈剥的噼啪声成为唯一背景音时,她才似乎真正融入这粗砺山居的日子。在跳跃的火舌映照中,她的嘴角会短暂地抿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转瞬即逝的弧度。那一点短暂的笑意,像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短暂地打破凝滞的水面,随即便沉没,再没有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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